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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情絮語


一棵老榆樹

        村口那棵枝幹虬曲的老榆樹,不知長了多少個年頭,村裏的老人只依稀記得,從爺爺的爺爺那時候起它就已經在那裏了。老榆樹的樹幹非常粗壯,兩人也合抱不來。樹高逾十米,枝繁葉茂,為鄉人撐起一片藍天,默默地庇蔭這片土地,見證着小村的春夏秋冬、村民的喜怒哀樂。

        每逢暮春時節,老榆樹便掛滿一串串銅錢狀的果實,碧油油的枝條迎風飄揚,煞是好看。孩子們可不管什麼好看不好看的,只知道又可大飽口福了。他們挑着帶鈎的長杆子,踮起腳,盡力鈎住最鮮嫰的枝條,然後手腕一轉,便把碩果累累的枝條擰了下來。有的頑猴兒自恃身手了得,腰間繫個小竹籃,爬上杆子夠不着的樹枝,先捋下一把榆錢塞進口裏,吃得心滿意足,再把榆錢放進籃子裏,直至再也盛不下了,才戀戀不捨地爬下來,帶着收穫回家。榆錢生吃甜甜黏黏的,別有一股淡淡清香。淘洗乾淨,和麪清蒸做成榆錢饅頭,吃得滿嘴都是春天的味道。

        樹下放着幾塊平整的大石頭,到了盛夏,鄉親們都愛坐在這裏納涼消暑,說說里短家長。孩子在旁邊奔跑嬉戲,玩累了,就聚到老人跟前,細聽以榆樹皮充飢的往事。榆樹灰褐色的樹皮粗糙極了,滿是裂痕,老人卻說這皺皺巴巴的樹皮當年可是大家的救命糧:剝去外面那層皴裂的表皮,內裏白色部分曬乾後磨成細粉,可與高粱麪粉或粟米粉摻在一起做麪條。在食物匱乏的歲月,榆錢、榆樹皮和榆樹葉都是鄉民賴以生存的食糧。說到這裏,老人總會滿懷感激地輕拍老榆樹。孩子們對這番話已是耳熟能詳,這時候便調皮地模仿老人的腔調說:“這可是咱們的救命樹哇!”然後一哄而散。

        老榆樹秉性堅強隱忍,即使外皮被剝去,葉子被採光,但一有喘息機會,便發揮堅韌本色,再次生枝發芽,無畏無懼地守護村民。風雲不測,某個雨夜,老榆樹被雷電擊中,主幹霎時四分五裂,人人都以為老榆樹沒救了,不料幾個月後老榆樹斷裂之處又抽出嫩枝。村裏人讚歎老榆樹生命力頑強的當兒,想起雷公劈過的大樹據說可辟邪驅鬼,於是把劈斷的樹枝做成護身符,給小孩戴在手腕上或者掛在脖子上。那場風雨後,有些樹根裸露地面,向四周延伸,孩子們愛在這些樹根上走平衡木,看誰能走到盡頭而不掉下來,玩累了就坐在樹根上休息。老榆樹不光是孩子的樂園,也是鳥兒的天堂。麻雀、喜鵲,還有不知名的小鳥在上面棲息,每到晨曦和黃昏,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時光在鶯歌鳥語中悄然流逝。打榆錢的孩子長大了,講故事的老人作古了。老榆樹還是老模樣,年復年地開花結果,沉默地守望着這條村。雖然老榆樹堅韌依舊,但也敵不過時代洪流。為了發展建設,村子要修路,而老榆樹正處於規劃路線上,它的命運就此成了定局。

        伐樹那天,正是春光老去,榆錢“漫天作雪飛”的時節。這時候,榆錢已呈黃白色,中間的種子已乾透,不堪食用了。風起時,榆錢不知母樹即將面臨厄運,只顧展開翅膀紛紛揚揚地向四方飄散,尋覓自己的歸宿。飛吧!飛到那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做一棵無用之樹,放肆自在地伸展枝椏,應時而生,順理而去。

        老榆樹沒有翅膀,只能巍然挺立在那裏迎接自己的宿命。伐樹工人來了,兩個人,一把鏈鋸,不到半天,老榆樹歷經百年滄桑的高大軀幹便轟然倒下。老榆樹至死不發一言,它有它的尊嚴。榆木木質堅硬,紋理優美,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村裏幾家人早已分配好了。眼看往日傲然聳立的榆樹倒塌地上,有圍觀的村人面露難過之色,也許是想起小時候在老榆樹下玩耍的歡樂時光;有的卻難掩興奮神情,大概是對村子通路後的光明前景滿懷憧憬。

        又過了好多年。村口如今開了一家小商店,孩子們每天放學後,在店外成羣結隊,蹲在一塊兒玩手機。他們哪裏知道,這裏曾經佇立過一棵老榆樹。



德不孤,必有鄰。
《論語 里仁》
一棵老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