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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海拾貝
大歷史小人物

王氏死了。

她躺在雪地上,雖已氣絕多時,卻面色如生。

王氏是清康熙年間山東郯城縣一名孤女,與貧農任某成親後不久跟人私奔,也許在路上遭情人拋棄,走投無路,又回到老家。一個雪夜,任某掐死了睡夢中的妻子,並棄屍林地,企圖嫁禍鄰人。知縣黃六鴻查明真相後,判任某杖刑,戴枷示眾。黃六鴻晚年把這宗案件記錄在其著作《福惠全書》,告誡為官者查案宜細心審度,以免枉累無辜。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讀到此案時,不禁好奇:這名不幸女子,究竟生活在怎樣的社會環境中?一九七八年成書的《婦人王氏之死》(The Death of Woman Wang)可算是他給自己的答卷。該書文筆優美,風格獨特,把本來枯燥無味的史事娓娓道來,是史景遷的代表作之一。

郯城是山東一處窮鄉僻壤,既沒有什麼風雲人物出現,也沒有什麼歷史大事發生。《婦人王氏之死》一書主要據馮可參編撰的《郯城縣志》和黃六鴻的《福惠全書》寫成。馮黃二人均曾任郯城知縣,對當地狀況知之甚詳,這兩份史料反映了郯城在康熙七至十一年間(公元1668至1672年)的社會面貌。然而,史景遷並未止步於此,他更關注人的命運與遭遇。為了表達當時郯城人複雜的情感、慾望和夢想,他大膽引用《聊齋志異》裏光怪陸離的故事,以虛實交錯的敍事手法,帶領讀者進入這個兵荒馬亂的偏遠之城,探究大歷史下的小人物如何生活。

《婦人王氏之死》以康熙七年郯城一場大地震拉開序幕。近九千人在地震中喪命,郯城知縣馮可參痛斥上天“落井下石”。早在地震發生前,郯城已飽受苦難,從白蓮教起事到清兵屠城,從蝗災、水災到雪災,郯城百姓歷盡憂患,人口由明末逾二十萬劇減至當時六萬左右。田禾顆粒無收,泰半人民餓死,倖存的貧民有的淪為流民,有的落草為寇。康熙九年到任的黃六鴻記述當時的情況:“地方凋瘠,百姓貧苦,原不知有生之樂。” 由於生活迫人,“懸樑自縊,無日不聞,刎頸投河,間時而有”,無論知縣如何勸告、威嚇乃至羞辱,也阻止不了這種慘況。

這就是王氏身處的地方,平民百姓顯得那麼渺小,面對天災人禍、橫賦暴斂、豪強欺壓,他們無力反抗,只能掙扎求存。女性的處境尤為悲慘,有些女嬰甫出生便被溺斃;女孩吃的總比男孩吃的次一等;富人三妻四妾,卻要求婦女從一而終。為鼓勵寡婦守節,《大清律例》規定,寡婦改嫁,其嫁妝和夫家財產盡歸亡夫家人處置。禮教要女子守節,現實中卻不時有寡婦被覬覦家產的亡夫族人強迫改嫁。有婦人以死明志;有婦人剪髮毀面,並自願放棄財產,只求攜幼兒回娘家生活;也有孤兒寡母被夫家親戚謀財害命。書中的王氏雖非寡婦,命途同樣坎坷。王氏家庭背景如何,已無從稽考,僅知她纏足,可見其原本家境尚可,說不定家人在地震中喪生,無依無靠,只好嫁給家徒四壁的任某。也許是憧憬遠方有美好的生活,王氏選擇和情人出走,最終卻逃不過猙獰的命運。

史景遷借鑒《聊齋志異》的故事,運用想像力,為生命即將凋零的王氏編織了一場淒美的夢,使她本來模糊的面目有了輪廓,有了血色:

在世上現在是冬天但這裏很溫暖冬天綠色的湖水上蓮花盛開花香飄向風中的她有人試着去採但當船接近時蓮花就漂走了……

她可以看到自己是多麼的漂亮臉上的皺紋消失了手像女孩一樣的滑潤不因勞作而粗糙……

她被釘住了被纏在身上的蛇釘得動彈不得她奮力掙扎身體在水中踢打她可以聞到水裡的臭味群眾擠在河岸邊他們邊看邊笑……他們不會幫她的

在世上現在是冬天但這裏很溫暖冬天綠色的湖水上蓮花盛開花香飄向風中的她有人試着去採但當船接近時蓮花就漂走了……

她可以看到自己是多麼的漂亮臉上的皺紋消失了手像女孩一樣的滑潤不因勞作而粗糙……

她被釘住了被纏在身上的蛇釘得動彈不得她奮力掙扎身體在水中踢打她可以聞到水裡的臭味群眾擠在河岸邊他們邊看邊笑……他們不會幫她的

王氏死了,死在繁華的康熙盛世。史景遷於卷首寫道:“我猜有許多女人像她一樣,就像許多縣跟郯城一樣。”他把王氏比喻為退潮後拾起的一顆微微閃亮的石頭,其色彩和紋理歷久彌新。作者藉着刻劃王氏的命運,“從過去召喚出那些窮人和為人遺忘者的生活”,使讀者得以瞥見大時代的一抹暗影。大浪淘沙,還有許多平凡人的故事淹沒在浩瀚史海中,等着退潮時被人發現。


小善甚微,累成大德。
星雲大師《佛光菜根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