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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絮语
牛下女车神的梦与痛


二零二一年八月八日早上十时许,还没到商店开门营业的时候,香港的商场已经人声鼎沸,气氛炽热。这是东京奥运最后一天,港队单车运动员李慧诗正在伊豆单车馆与德国选手轩丝(Emma Hinze)酣战,争夺争先赛铜牌。李慧诗先胜出首场,只要再下一城,便可夺得铜牌。大批市民倚着围栏,盯着大屏幕上的赛事直播,一边挥动打气棒,一边吶喊助威,为“牛下女车神”加油。

从牛头角下村到奥运颁奖台,女车神的封神之路一直崎岖多舛。虽说职业运动员受伤病困扰乃平常事,李慧诗的伤患却来得既早且重。二零零六年,她在昆明集训时摔车受伤,左手舟骨骨折。前后三次手术,折腾近一年,仍未能康复,手腕关节永久失去活动能力。未满二十的小姑娘既被教练质疑当初接受手术的决定,又面临降级压力,身心饱受煎熬。不少人劝她退役,但倔强的她早已视单车为终身伴侣,决不愿半途而废。她扬起笑脸告诉别人:“骑单车是用腿的!”

“无法置我于死地者,必使我更强大。”尼采所言果然极富智慧。断骨的惨痛经历,练就了李慧诗的钢铁意志,使她更能忍痛吃苦。她逐渐学懂克服痛楚,突破身体极限。为弥补手腕不足,她加倍努力,在其他方面下苦功。短距离赛事最讲求腰腹力量,教练要求队员每天做150次仰卧起坐,她自行加操至210次;深蹲训练后,本应好好休息,舒缓刺痛感,她却找人按压痛处,让身体适应更大痛楚,以提升训练量。

经过一番刻苦训练,李慧诗成绩突飞猛进,先在二零一零年广州亚运勇夺金牌,两年后又在伦敦奥运赢得铜牌。她以登山比喻运动员的征途:奋力攀至峰顶后,便要挑战另一高峰,永无休止。登峰临顶不仅需要一双铁腿,更要胸怀一颗斗心。

迈向世界冠军之路荆棘密布,幸有战友沿途伴随。队中与她最亲近的是短途教练普林俊。天冷时,两人在赛道上绕圈训练,普教练骑着电单车为徒儿领骑。李慧诗问他:“那么冷,怎么不戴上手套眼镜挡挡风?”普教练回答:“冷!但戴了就没有速度感了!”比赛前,他鼓励爱徒:“怕什么?比到后面,别人都怕你。”李慧诗灰心流泪时,普教练又安慰她:“骑单车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自己。”二零一六年盛夏,师徒俩整装待发,准备出战里约奥运。当时谁也没想到,那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

若说李慧诗在伦敦奥运登上顶峰,在里约奥运则可谓陷入低谷。肩负金牌希望的她,在凯林赛与对手意外相撞,无缘决赛,膝盖的伤势也影响了她在争先赛的表现,最终空手而回,四年心血付诸流水。可是,赛场折戟之憾不论如何深切,也比不上永诀之痛。

两个月后,李慧诗赴日本比赛期间,普教练在广州心脏病发去世。翌日,她坚持到场馆训练,一边骑车,一边嚎哭。有选手上前安慰,问她这么伤心,为何仍要勉强训练。答案可在她后来出版的自传《身上的每道伤疤》找到,她在写给亡师的信里细述:

因为只要训练就会看见您骑着电单车牵引着我练得累了就会看见您伸手扶着我拼命骑车时就会听到您的吶喊••••••

因为只要训练,就会看见您骑着电单车牵引着我;练得累了,就会看见您伸手扶着我;拼命骑车时,就会听到您的吶喊••••••

身心俱疲的李慧诗在二零一七年毅然放开车把,报读大学写作课程,寻找喘息空间。没有比赛压力,她终于可以肆意熬夜,却发现运动才是她的快乐之泉。她想起普教练“要为自己而努力”的劝勉,领悟到多年来挥洒的汗水与泪水,从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的“单车梦”。数月后,她重投香港单车代表队,备战东京奥运。

训练日,她在赛道上风驰电掣,争分夺秒;休息天,她在键盘前仔细思量,斟字酌句。日复一日,李慧诗就这样在单车与文字之间穿梭奔驰,直至东京奥运的战鼓响起。

铜牌战来到第二回合,李慧诗骑至最后一圈,从外档压向内档,双腿一提一蹬,加快脚频,车轮疾转如风,后劲刚猛如雷,在最后一个弯位追至与轩丝平排,转入直路后一举超前,率先冲线,成为香港首位两届奥运奖牌得主。她亲笔撰写的自传也在这一年完稿,并于翌年付梓,一圆追寻十多年的写作梦。

多年来,李慧诗视腕上的疤痕为花,以血泪与热情浇灌,终于手握奖牌,让梦想绽放花蕾。她在自传中写道:

梦想与伤痛如影随形我告诉自己不能停不能让伤痛掩盖梦想

梦想与伤痛,如影随形。我告诉自己不能停,不能让伤痛掩盖梦想。

无论是场内追风,抑或纸上笔耕,以至在人生旅途上追寻梦想,或许只有承受痛苦的磨练,生命才能升华。



当你不再梦想,便表示对自己和世界感到绝望。
张曼娟《那些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