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初春二月,長安城的杏花開得正盛,又是一年一度進士放榜的日子。天還沒亮,許多士子已經趕到禮部南院外,在料峭春寒中默然佇立,等待決定命運的一刻。
黎明時分,黃榜甫貼上東牆,現場頓時人聲鼎沸,人人爭相擁擠上前,想要看個仔細。一名老叟好不容易擠到前面,反覆看了好幾遍,還是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雙目空洞無神,喃喃自語:“不中,還是不中……”旁人把他推開,並不在意他有多失望。唐代有諺語謂“五十少進士”,意思是五十歲能考上進士已算年輕,可見皓首蒼顏仍未能登第乃尋常事。每年有一千多名舉子應試,進士名額頂多二十餘,注定大多數人只能黯然落第。
人羣中,有一名中年男子,兩鬢斑白,神色焦慮,一身麻布衣洗得發白。那人把目光投向榜上兩個字,滿懷希望,卻又不敢確定,暗忖:“那兩字……是‘孟郊’嗎?”
孟郊,字東野,以苦吟著稱的中唐詩人,一首《遊子吟》更是千古傳誦。然而,在一千多年前放榜之際,他也不過是個忐忑不安的舉子。
這已經不是孟郊第一次考進士了。五年前,四十一歲的孟郊赴長安應考,與二十多歲的韓愈和李觀結為莫逆之交。那一年錄取進士二十三人,韓李皆榜上有名,獨欠孟郊。他在《長安旅情》寫道:
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
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
下有千朱門,何門薦孤士。
唐代科舉試卷不會糊名。考官閱卷評分時,還會考慮考生的才情聲望,以及各方名人的舉薦。因此,高門望族往往佔盡優勢,而寒門庶子沒有人脈,自然舉步維艱。或許孟郊也知道想要廣結人脈,必須交際應酬。可是,他為人孤高,不屑逢迎。韓愈的《孟生詩》這樣描述孟郊:“異質忌處羣,孤芳難寄林。誰憐松桂性,競愛桃李陰。”孟郊也形容自己“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孟郊既無顯赫家世,又是個落落寡合之人,際遇難免不如人意。
翌年,孟郊重新振作,再次應試,卻又再度名落孫山。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他徹夜無眠,揮筆寫成《再下第》:
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長安一次又一次拒絕了這名落魄書生。他獨立風中,承受着求而不得之苦,耳邊傳來朱門大宅裏的宴樂聲,使他倍感悲涼,憤然寫下《長安道》:
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
長安十二衢,投樹鳥亦急。
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寒窗苦讀數十載,始終一無所得。孟郊心灰意冷,本想放棄,卻還是抵不住慈母百般相勸,遂於貞元十二年再赴長安,又一次站在榜下。
前排的士子看過中試名單後,大多垂頭喪氣地走開了。孟郊使勁往前擠,瞇着雙眼,細看榜單。他沒有看錯,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金榜題名。
這是孟郊人生中最光輝的一天。年屆四十六,他終於實現了母親的夙願,進士及第,光耀門庭,半生的困頓和鬱結彷彿一掃而空。同一座長安城,昨天還是“萬物皆及時,獨余不覺春”,一片愁雲慘霧,此刻卻是春光明媚,繁花似錦。他欣喜若狂,完全用不着苦吟,揮筆疾書,以一首《登科後》記下人生巔峯的一刻: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或許憧憬着雁塔題名之後,就能鯤鵬展翅,扶搖直上青雲路。哪會想到,這只是上天事先給他的一點補償。先前的落第失意,與日後的辛酸磨難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