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麓,洹水逶迤東去,兩岸宮殿、宗廟、王陵星羅棋布,巍峨壯觀。一隊持戟衞兵在街上巡邏,旁邊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布坊外晾曬着大匹麻布,鑄銅作坊傳出叮叮噹噹的敲擊聲。黃昏有一場祭祀,祭台下押着大批準備用作人祭的羌人俘虜,圍觀的民眾擠得水泄不通。這座繁華而血腥的都邑,正是盤庚遷都後屹立二百多年的商朝都城——殷都。周武王滅商後,殷都淪為廢墟,長埋土下,綿延六百餘年的商王朝從此成為傳說。
一八九九年秋天,京城街巷黃葉遍地。王府井錫拉胡同一座大宅裏,年過五旬的國子監祭酒(大概相當於現在的國立大學校長)王懿榮端詳着手上的龍骨,默默沉思。所謂龍骨,其實是古脊椎動物化石,用作中藥,有鎮靜安神作用,《神農本草經》等醫書早有記載。這片龍骨上刻了很多古怪符號,一般人或許看不出什麼名堂,但王懿榮是著名金石學家,對古文字素有研究,一眼便看出這些奇異紋路非同尋常,很可能是比金文更古老的文字。他馬上派人到藥店把龍骨全都買回來,並開始重金收購帶字的骨片。
這些甲骨確非凡物,上面的刻痕正是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文字。無論是征伐、疾病、田獵還是天氣等,殷人凡有疑難都要占卜一番。卜人用火灼燒事先處理過的龜甲和獸骨(多為牛胛骨),根據千變萬化的裂痕——兆紋——判斷吉凶禍福,並把所卜之事、占卜結果和應驗情況刻在甲骨上。清末光緒年間,昔日的殷墟,如今的河南安陽小屯村,常有村民在農田中挖出“字骨頭”。他們把骨片上的字刮掉,當作藥材龍骨賤價賣給藥鋪,一斤才得數枚銅錢。若非王懿榮慧眼識“骨”,不知還有多少第一手商朝史料被白白糟蹋。
埋藏數千年的殷商文字重見天日,王懿榮原可成為破解甲骨文密碼的第一人。可惜清朝大廈將傾,他還未曾一窺其中奧秘,便成為大時代的犧牲品。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兵臨城下,慈禧太后率光緒帝及王公貴冑倉皇出逃,臨時奉委為京師團練大臣的王懿榮在壁上題下絕命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於止知其所止,此為近之”,隨即投井殉國。
王懿榮死後,王家為了還債,把甲骨轉讓給劉鶚。劉鶚,字鐵雲,是清末一位奇人。他行過醫、從過商、當過官、採過礦,多次參與防治黃河水患,還精通算術、音律、古文字。為了賺取稿費救濟友人,他還寫了有中國近代經典小說之譽的《老殘遊記》。一九零三年,劉鶚把珍藏甲骨拓印成《鐵雲藏龜》六冊,首次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筆文字”。從此,原本只有少數人可以觀賞摩挲的“字骨頭”,成為廣大學者都可參考鑽研的材料。可惜,劉鶚與好友王懿榮同樣命途多舛。一九零八年,他被朝廷羅織罪名流放新疆,一年後客死異鄉。
劉鶚遭逢不幸,研究甲骨文的重擔落在其知交羅振玉身上。羅振玉在劉鶚處接觸到甲骨文後,深受觸動,曾寫道:“今幸山川效靈,三千年而一泄其秘,且適當我之生,則所以謀流傳而攸遠之者,其我之責也夫。”當時甲骨因受收藏家和學者重視而身價倍增,古董商為壟斷貨源,對甲骨的出土地秘而不宣。羅振玉經數年多方追尋,終於探明甲骨出土之地是河南安陽小屯村,考訂此處就是《史記•項羽本紀》中項羽與章邯會盟於“洹水南殷墟上”的“殷墟”,即商代都城所在地。羅振玉在小屯收購了大量甲骨後,從甲骨刻辭中考釋出十餘位殷帝王的名諡及數百個單字,並把所藏甲骨編印成書,是民間收藏甲骨的重要集錄。
一九二八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首任所長傅斯年甫上任,即提出“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口號。考古學組首個項目,就是到小屯村發掘殷墟,但工作一開始就不順利。考古組成員從未受過專業訓練,全都是考古門外漢,只能邊挖邊摸索,直到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李濟加入,考古工作才漸上正軌。此外,考古組還須克服重重困難,既要籌措經費,又要應付村民私掘、土匪騷擾,更要與地方政府周旋,與覬覦殷墟文物的外國人鬥智鬥勇鬥速度。九一八和一二八事變後,形勢愈發嚴峻,日軍鐵蹄逐漸逼近,考古組沒日沒夜與時間競賽,直至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才被迫停止挖掘。在那個槍炮轟鳴、戰火紛飛的年代,考古組花了近十年進行十五次大規模挖掘工作,除了出土二萬多片甲骨,還發現宮殿宗廟遺址、王陵、祭祀坑及青銅器等文物。輝煌燦爛而又神秘莫測的殷商文明,終於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過來。
二零一九年,位於甲骨文故鄉安陽的中國文字博物館再度“重金懸賞”,每釋讀出一個甲骨文字可獲十萬元獎金。自王懿榮發現甲骨文以來,一代又一代學者殫精竭慮,上下求索,迄今已收錄四千多個甲骨文單字,但只破解了其中一千多個。這些古文明遺留下來的吉光片羽,仍隱藏着許多三千多年前的訊息,留待有心人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