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人魏学洢的《核舟记》脍炙人口,生动地描绘了当时巧匠王叔远所雕的桃核小舟。桃核长不足一寸,只有约两颗黍粒高,但王叔远妙手匠心,竟雕出东坡夜游赤壁的幽雅意境。小舟舱篷兼备,载有五人:苏东坡与黄庭坚共阅一卷;佛印法师臂挂念珠,粒粒可数;还有两名船夫,一人划船,一人烹茶。众人神态各异,相映成趣。
在果核上雕刻的技艺称为核雕,属微雕一门分派。工匠削走果核的多余部分,塑造作品雏型,然后精雕细琢,刻划细微之处。果核体积细小,施刀自然比一般雕刻更为困难,能工巧匠却有“恣取万象于一毫”的本事,在有限空间发挥无穷创意。
核雕源起何时,现已无从稽考,从古代留传至今的核雕作品也不多。幸而历代文人雅士对核雕作品皆有着墨,无论详写略述,都足以为核雕艺术拾遗补阙。
根据文献,核雕在明清时代发展颇盛,名家辈出,题材广泛。在王叔远雕出核舟之前两百多年,宣德年间工匠夏白眼于橄榄核上刻出十六个娃娃,每个仅半粒米大小,却是眉目俱全,栩栩如生。清人宋起凤《核工记》描写一枚核雕扇坠,设计取材自唐诗《枫桥夜泊》的诗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大至高山城阁、佛寺宝塔,小至晚星弯月、河滩轻舟,尽皆刻在“长五分许,横广四分”的桃核上。
清代核雕作品题材写实,讲求神韵,即使是旧题材,也能加以变化,拓出新意。乾隆年间,隶属皇家作坊的陈祖章借鉴前人作品,再以东坡夜游赤壁为题,在橄榄核上雕出更精巧细致的核舟。核舟高1.6厘米,长3.4厘米,上有绳索、帆具、灯笼,两边舱门各有四扇镂空小窗,皆可开合;舱内几上有杯盘菜肴。船首至船尾共计八人,舟底更镌刻着《后赤壁赋》全文三百余字。陈祖章凭此珍品声价十倍,成为皇家作坊待遇最优厚的工匠。这枚核舟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是稀有的传世之作。
纵能在小小果核雕出大千世界,要在茫茫尘世得到丰厚回报,却非人人皆可如愿。据明人周汝瑚所述,有些工匠习艺八、九年,学有所成后,“仅能易半岁之粟”,难以养妻活儿。工艺大师虽有刻棘镂尘之技,却地位低微,核雕技艺也被视为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明末画家文震亨在《长物志》评论核雕“虽极人工之巧,终是恶道”。鲁迅对于旧文人把玩的书房案头小摆设,也没什么好感。他看过一块半寸方、上刻《兰亭序》的象牙片后,批评这不过是故弄玄虚,并非什么本领学问。
然而,“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任何事臻于极致,令人赏心悦目,便是艺术。核雕工艺的文化价值在现代备受重视,获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核雕行业发展成熟,连采购果核也成了一门专业。艺匠手中的一果一核,指间的一刀一锉,核雕珍品的一刻一划,无不蕴藏以微小见精深的道理。
水果种类繁多,但只有特定品种的果核适合雕刻。即使是同一品种的水果,也会受生长地的土壤、水源等自然因素影响,长出形态不同的果核。采购者按照果核的形状大小、纹路深浅、核壁厚薄,挑选合用的原材料。工匠构思作品时,思绪犹如果核上的纹路般高低起伏,游走于各个主题之间,思考哪些纹路能细加利用,哪些可大刀削去,以便勾勒作品主体形状。
纵然立意高远,布局巧妙,动刀也非一蹴而就,而是讲求轻重有致,不徐不疾。核雕工匠的桌上,总放着多把锉刀和雕刻刀,刃口平斜尖圆兼而有之,用以应付各个工序。以雕刻人物为例,工匠以平口刀划出五官的位置后,改用半圆小刀雕出眼耳口鼻,随后以细小的尖头刀点刻鼻孔、牙齿,再用三角刀雕出衣纹。工匠利用粗阔长短只差毫厘的刀具,施展精湛刀功,雕出衣褶纹理等诸多细节,令作品形神俱备。以现代核雕艺匠付洪波所镌刻的《水浒传》人物橄榄核雕为例,打虎将李忠衣袍下襬的刻痕或刚劲有力,或浅划即止,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动感十足,使梁山好汉粗犷豪迈的形象活现眼前。
中华艺术浩如烟海,核雕或许只是一道涓流,但绝非微不足道。果核虽小,却可化为万顷碧波上的一叶轻舟、清幽淡雅的山色城景,或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天地万物,尽皆蕴藏在方寸之间,恰如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名句: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无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无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