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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谈
我想守护的家乡──香港
路政署二级监工林颖昌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些想要守护的东西。对于离乡背井的人而言,最想守护的可能是温暖的故乡,但于我而言,此心安处,即是吾乡。我虽不在香港出生,却把香港当成想要守护的家乡──尽管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城市。

我十岁从内地移民来港。刚来时,香港给我的感觉就是小,小得可怕!在我想象中,香港繁华、先进、瑰丽,是个遍地黄金的人间天堂。当时小小的脑袋装满不切实际的向往,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地方是大是小,直到亲眼看见香港这么细小,那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就像池塘里的青蛙眷恋着天空,有天却扑通一声跳进又深又窄的井里一样。

来到香港,我重读小学三年级。在内地我是个品学兼优的乖孩子,在这里却只有中文和数学成绩较好,其他一窍不通。有些同学耐心指导我,但嫌弃、批评我的更多。他们有的取笑我发音不准嗓门大,有的怪我排队时呼气喷到他们脖子上,有的更埋怨我上课时问这问那,让他专心不了。当时我也分不清他们是歧视我,还是真心想纠正我,只觉得这口井愈来愈深,愈来愈黑,就连仅能望见的一小片天空,也变得昏暗起来。

姐姐和我同校,比我高两级。她说同学都待她亲和友善,我也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处境。孤独就像井底的泥,让我愈陷愈深,却又不得不继续挖,因为我已经对逃离这口井不抱希望。那时我特别脆弱、敏感,每当出门上学,总有种想哭的感觉;小息时见到姐姐,又有另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时候我总爱发呆,上课时也不例外。有次同学见我又在发呆,就趁上了大半节课,老师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时,骗我说下课了。我一心想见姐姐,便信以为真,匆匆走出课室。那一刻我的心跳和步伐一样快──哒哒哒哒──空荡荡的回旋楼梯回荡着我兴奋而跳脱的脚步声。我真傻,也不想想当真是小息的话,走廊楼梯怎会空无一人?

很快老师的呼喝声打断了我的脚步声,双脚把失望和惊慌的我拖回课室。老师板着脸责问我为何擅自离开课室,还要跑!这位老师一直很疼我,我知道她是因为担心才这么生气,但又不敢告诉她我是急于见姐姐才跑了起来。我满脸通红,既尴尬,又愧疚,瞥见同学脸上各种表情──嗤笑、鄙夷、惊讶、漠然,只觉得自己在井底又挖深了一层。

上了中学,总算交到些朋友,但小学的经历令我不敢对人推心置腹。直到考不上大学那一年,我一个人四处奔走,在失落与迷茫中寻找升学途径,最后决定报读IVE(香港专业教育学院)。当时一个朋友陪我去报名。不知是受心情影响,还是果真有祸不单行这回事,那天诸事不顺:先是天色阴沉,雨时停时下,使得本已愁眉不展的我,心里更蒙上一层深沉忧郁的阴霾;途中又遇上交通挤塞,赶到学校才发现报名的人太多,电脑系统一度瘫痪。人在脆弱时会变得敏感、焦虑,甚至胡思乱想,我也一样。一想到前路茫茫,不禁叹道:“为什么我在香港的路那么迂回难行?难道上天连我报读IVE也不允许吗?”朋友拍一拍我的肩膀,打趣说:“系呀,返学先嚟落雨,唔通连个天都唔钟意你?”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了,更一本正经地模仿广告里的口吻说:“生命满希望,前路由我创。”

那一晚,我们直到八时许才完成报名手续,幸好朋友一直陪伴着我,半安慰半开玩笑地逗我开心。离开学校时,空虚的肚子咕咕作响,但我心里却感到充实温暖。看着夜幕下满城灯火,还有街灯下我和朋友时而交错、时而紧靠的影子,忽然发现香港的夜原来那么美,那么温馨,那么辽阔。

从那天起,我渐渐爱上这片土地。这些年来,香港风雨飘摇,我在艰难的日子里,仍常常想起那一晚的美好夜色。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香港,都有一些想要守护的人、物、事。楼下看更一声“早晨”,行山跑步时路人一句“你好”,旧同学偶尔打电话送上慰问或相约聚会,知心好友酒后的戏语或真心话……这些看似琐碎平凡,微不足道,却是当时我弹跳而下的回旋楼梯,以及又深又窄又昏黑的井底,在许多年后传来的一声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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