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夫妇婚后三十年来，一直住在这幢花园别墅，闸门后是翠绿的朝鲜草坪，院子一隅疏疏落落种了些玫瑰、鸢尾、迷迭香。晋明罹患重病后，一家的生活顿时变得捉襟见肘。他想把房子卖了，搬进附近一个原本用来收租的唐楼单位，让日子过得宽裕些。不过，那些常相往来的邻居，难免会目睹他们的窘境。他一直担心这决定会令妻子感到失落和丢脸，犹豫了好一段日子，才下决心向她提出。过去三十年，夫妻间常有龃龉。不过，踏入暮年，彼此却增添了几分尊重和信赖。

她本来有点惊讶，但随即了解他的心意，点头同意了。几个月后，别墅终于卖掉。这是他们留在别墅的最后一天，收拾好物品，便要搬到小房子去。

搬运工粗糙的手取下了瑰丽而柔软的丝绒窗帘布。在窗子的角落，原来仍挂着儿子小时候美术课做的布偶。它孤单地望着这许多年来的阴晴风雨，一直被人遗忘。她忆起那时，两人都不愿放弃如日方中的事业，争论应由谁陪伴儿子适应最初的留学生活。结果是她屈服了。在那片异国天地，夏日绿荫浓翠，百花奼紫嫣红，像一道道彩虹落在人间，但一到冬天，严霜侵染，到处灰茫茫冷飕飕，仿似换了一个世界。日光雨雪，四季交替，寂寥的生活催生了她的爱和恨，她和儿子的班主任史密斯先生互生情愫。

不久，睡房的床架也让搬屋工人拆成散件，搬到大厅去。她又想起，那时母亲病重，希望在家中跟亲人道别，而不是在冷冰冰的医院病床上辞世。她很想成全母亲的愿望，但丈夫只考虑现实利益，气得她立即买机票去了英国。她回家后，却见母亲已搬了进来，照顾着母亲的竟然是丈夫。没多久，母亲在家中安详离世。无论后来对丈夫如何失望，如何不满，她还是感激他圆了母亲的心愿。

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花瓶。她记得自插过一束玫瑰后，这花瓶便一直空着。那时，史密斯送给她一枚订情戒指。她回港后，决定把那段感情埋在心里，但舍不得丢掉戒指，也不敢戴在手上，便打算藏进花瓶内。谁知拿起花瓶，才发现早已干涸的瓶底已藏着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丈夫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原来他也骗了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是内疚、失落，还是愤怒、自怜。她从此没再找史密斯，但也离开了丈夫。然而，当知道他患了重病，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丈夫也久久凝视着这个花瓶，然后跟妻子说：“这个家见证了我们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有些事，我从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可是，我们活到现在这个年纪，一起走过这么久的日子，我觉得可以彼此坦诚。和你结婚前一晚，我仍不确定自己有多爱你，而从你那强装乐观的眼神，我知道你也有相同的疑虑。到了婚后，我们也曾想念另一个人。我曾以为一切都完了。你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我有时苦闷得连看喜剧也会睡着，有时寂寞得想要狂喊一声。看着空白的墙壁，鱼缸里幻灭的水泡，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当时我多么厌恶这个家，想不到现在却这么不舍。”

丈夫被病魔折磨得一脸蜡黄，但仍强提精神笑说：“为什么我们只想着从这个家拿走东西，而不曾想过为它留下些什么呢？”说着便一手支着拐杖，一手拿起花瓶，蹒跚地走到厨房往瓶里灌了一些水。

他出来后，只见妻子从花园摘下最后一朵玫瑰。她温柔地微笑着，如同初相识时那娇媚的模样。

他一时有点失神，微微背过身说：“我也许时日无多了，但我们仍可以好好的过余下的日子。我们就以这朵花与痛苦的过去诀别吧。”

他们留下了这朵花。新住客搬进来，这朵花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