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頭皚皚白雪,是東風揚起的柳絮,是少女髮邊簪着的那朵梔子花。我讓諸色各呈風姿,象徵純潔、善良、無瑕。縞素、月白、霜色、皓……這些如詩的名字,訴說着我不同的面貌。
“布作縞素色,絲成羅綺春。”“縞”指未經漂煮的白絹,亦名“素”,故合稱“縞素”或“素縞”,引申為白色。縞素是絲帛未經加工的顏色,與漂白而得的亮白不同。居喪守孝服縞素,原意是以最簡樸的衣物來寄託哀思。七言長詩《圓圓曲》有“慟哭六軍俱縞素”之句,寫崇禎自縊後全軍哀悼。莊子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不論是奼紫嫣紅,還是沉灰縞素,只要不改本色,便是人間至美。
“月白翻驚鳥,雲閒欲就人。”月白風清之夜,縱無美酒佳餚,但有良朋在側,已然無憾。月白,又稱月下白,白中帶一點藍,像是從月光中擷取的一抹顏色。古時有菊花品種名為“月下白”。《廣羣芳譜》記載:“月下白,一名玉兔華,花青色白,如月下觀之。”月白是傳統織物常見的顏色,自清代中期起顏色漸深,近於藍。《紅樓夢》的鳳姐、妙玉、雪雁都有件月白襖兒,《祝福》的祥林嫂初到魯鎮時身穿“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四姝的命運,也如身上的月白衣裳,散發着淡淡哀愁。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霜色是林葉上的一抹潔白。霜色凜凜,讓人想到蕩子久不歸,青鬢佳人“肌膚銷盡雪霜色”;想到將士壯志難酬,“隴上橫吹霜色刀”;想到不流世俗,像黃菊“直待素秋霜色裏,自甘深處作孤芳”;想到韶華易逝,“霜色何因入鬢根”。
“皓如楚江月,靄若吳岫雲。”“皓”本義為明亮、光明,引申為潔白。屈原遭放逐後,漁夫勸他隨波逐流,屈原答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皓”又指老人。秦末東園公、夏黃公、綺里季、甪里四老為避秦而隱居山林,世稱南山四皓。李白《金陵歌送別范宣》詩云:“送爾長江萬里心,他年來訪南山皓。”歲月老了紅顏,白了鬢髮,從朱唇皓齒到皓首蒼顏,不過彈指之間,只有皎皎皓月,依舊清涼如水,光亮如昔。
我是枯藤老樹上的昏鴉,是夜的衣裳,是燃燒後的灰燼,是天地混沌之始。我吞噬一切色彩,象徵邪惡、哀傷、神秘。緇、黧、玄、皂……這些深沉的名字,是我無處不在的身影。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緇”為黑色絲織品,泛指黑色。緇色是僧服顏色,故出家人有“緇衣”之稱。緇塵指黑色灰塵,用以比喻世俗污垢。古詩多有“緇塵染素衣”之句,意即清白操守蒙污,例如元好問詩:“歸來應被青山笑,可惜緇塵染素衣。”俗世緇塵滾滾,有人和光同塵,有人遺世獨立,後漢書法家崔瑗則選擇“在涅貴不緇,曖曖內含光”——不被周圍環境染黑,內心保留一點燭光,照亮自己,也溫暖別人。
“西來為我風黧面,獨臥無人雪縞廬。”黧色黑中帶黃,是庶民的顏色。古人多務農為生,過着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雖然辛勤耕耘,依舊食不果腹,面色黧黃。在古漢語中,“黧”與“黎”相通,黎民百姓之稱或由此而來。權貴大臣雖無凍餒之憂,卻也有面帶黧色之時。《墨子》記載,楚靈王喜好士人細腰,楚國臣子便每天只吃一頓飯,然後使勁把腰帶束緊。結果一年後,“朝有黧黑之色”,滿朝官員都餓得面黃肌瘦。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所言甚是。
“白日易徂,玄夜何長。”《說文解字》曰:“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玄是月落星沉,將曙未曙之時,天邊一縷黑中透紅的顏色,給人幽遠深邃之感,是莊嚴肅穆的色調。《易經》有云:“天玄而地黃”,故古時天子、公卿、諸侯所穿吉服皆為玄衣纁裳(黑色上衣,淺紅色下裳),以表對天地敬畏之心。
東漢《釋名》曰:“皂,早也,日未出時,早起視物皆黑,此色如之也。”《儒林外史》裏,舉人、鄉紳、官二代的裝束總是“腳下粉底皂靴”。“粉底皂靴”就是白底子的黑靴,乃舊時官紳的必備衣物。“皂白”即黑白,又借指是非曲直。東晉葛洪在《抱朴子》中慨歎:“世無離朱,皂白混焉。”離朱是上古神話人物,有明察秋毫之能。只是人心叵測,世事紛繁,縱有離朱之目,有時亦難以分辨青紅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