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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談
無法擺脫的孤寂─《霜遇》劇評
署理一級行政主任李曉琳

疫情肆虐,人與人之間要保持社交距離,彼此變得疏離,臉上隨時戴着面具。香港話劇團《霜遇》的劇情雖與瘟疫無關,卻令人聯想到疫情下若即若離的人際關係。

《霜遇》講述一對男女相遇的故事。在冰天雪地裏,一對陌生男女在公園邂逅,二人在進退之間遊走,交織出一段撲朔迷離的關係。故事情節雖不複雜,述說方式卻不簡單。

《霜遇》的特點在於創新的舞台語言。男女主角的對話常常出現斷句,時而重重複複,時而欲言又止。完整的句子斷裂成數截,停頓與沉默帶有詩意的留白。巧妙的是,這種留白更能形成微妙的張力,推動角色的慾望和情感暗湧,使人物的思想感情、行為動機出現細膩變化。語言與詩歌一樣,吸引之處在於耐人尋味。“可能”、“或者”、“無咩”、“係咩”這類語義模糊的詞組貫穿全劇,需要結合語境和情境,才具有意義,帶來更多詮釋方向。劇中角色常常搖擺不定,徘徊在相反的兩端,說着自相矛盾的話,有時甚至違反邏輯,顯得莫名其妙。然而,這樣的語言卻令我感到很真實,甚至比流暢的語言更真實,它觸及人心深處,表現了人的恐懼、懦弱、焦慮,讓我回想起生活中多個有苦難言、百辭莫辯的片刻。

《霜遇》對於語言形式的探討,緊扣孤獨感這個主題。語言是人類文明的產物,人類渴望被理解、獲得回應,於是創造語言,與他人溝通,希望對抗和克服與生俱來的孤獨感。《霜遇》卻透過舞台語言的實驗提出質疑:語言真的能讓人擺脫孤獨感嗎?劇中主角好像在捉迷藏,以語言逃避或掩飾真實情感和想法。男主角多次說自己趕着開會,卻在原地徘徊不去。言語不一定有助理解人的內心,反而可能讓人更遠離真實,更感孤寂。相反,在那些靜默無聲的時刻,男女主角似乎更靠近彼此,戲劇張力更強,尤其在戲劇高潮一幕,二人在酒店房間離別,電話鈴聲此起彼落,二人凝視對方,不發一言,緊緊相擁,他把外套遞給她,目送她離開,轉身躺下,進入夢一般的情境。《霜遇》似乎向我們證明,戲劇不一定需要倚賴語言,有時候沉默比對話“說”得更多。

《霜遇》的主題內容、語言形式、舞台設計互相呼應,字與字之間的空白映襯着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這種虛空也反映在舞台空間上。舞台沒有複雜的背景,只有白茫茫的雪地;沒有多餘擺設,只有一張牀(也是長椅)。舞台四面豎立着玻璃板,本以為是防疫措施,直到戲劇中段,台上先後下雨、下雪,才明白這個設計不但是技術所需,也是孤立和疏離的意象,讓觀眾深深感受到這種空白所帶來的不安和孤獨。這些感覺不但源於表現手法,也來自劇情的空白。角色的背景資料有限,只知男主角家有妻兒,從事白領工作,為了開會才來到女主角居住的城市。對於男女主角的過去、經歷、價值觀,甚或名字和年齡,觀眾一無所知。我們習慣通過舞台上的事件獲取大量資訊,當面對這樣一齣充滿未知的舞台劇,便不期然感到迷惘,不知所措。有趣的是,觀眾的無助感正好呼應角色所呈現的孤獨感,觀眾彷彿也成了舞台的鏡像。

《霜遇》迫使我們直視人類共同的生存境況──永遠無法擺脫孤寂。兩個孤獨漂泊的靈魂,情感和慾望無處安放,在街頭萍水相逢,互相慰藉。男主角沒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作為員工,他失職被解僱;作為一家之主,他被趕出家門。女主角開場以衣冠不整的形象出現,似乎總是處於被拋棄的絕望邊緣。二人不善於表達自己,無法與社會連繫,在邊緣拼命掙扎……他們連名字也欠奉,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人海中任何一個。

《霜遇》雖然看似悲觀,但仍帶有一絲希望。舞台劇來到尾聲,男女主角失去一切,只剩下彼此。他們相依相偎,懷抱對未來的盼望,憧憬離開城市,到“另一個地方”、“一個完全唔同地方”。女子說:“唔係咁㗎。”男子說:“所有嘢都係咁。”語畢,燈滅劇終。整齣劇對大部分事情都沒有下定義,看似模稜兩可,但又指向無盡可能,令人想起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的詩句:

他們彼此深信
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
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

他們彼此深信
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們相遇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
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

或者,生活裏種種的不確定正是希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