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不少越南人乘船逃到香港,希望以難民身分移居其他國家。踏入八十年代,船民營不敷應用,屯門虎地軍營用作安置越南船民,原可容納二千九百人,卻一度擠進四千多人。香港作家西西〈虎地〉一文(收錄於短篇小說集《手卷》)描繪了越南船民在虎地禁閉營的生活。
九十年代,虎地的鐵絲網隨着營地關閉而拆除,又隨着嶺南學院興建而築起。鐵絲網擋住了野犬,校園於是成了流浪貓棲息之地,後來再變為棄貓熱點。二零一二年,台灣作家劉克襄到來擔任駐校作家,發現校園內貓蹤處處,於是晝夜觀察,為貓兒拍照取名,分篇詳述其獨特習性,結集成紀實文學《虎地貓》。
〈虎地〉寫的是人,《虎地貓》寫的是貓,除地點相同外,兩者看似並無關連,其實寫的同是邊緣一族的苦況。
西西筆下的滯港船民阿勇,十二歲時由父親帶到船上當雜工,誰知船出海後一去不回,漂流近兩個月才抵達香港。六十人葬身海上,阿勇撿回一命,被送到虎地禁閉營,一住便是四年。營內盡是同胞,卻無同根之誼,偷竊、打鬥屬等閒事。有人如願轉赴外國,有人毅然回鄉。阿勇隱隱覺得父親希冀自己走得更遠,也就繼續孤身苦守,以青春作賭注,博取移居的機會,苦候的日子過得像“死水一般滯留不動”。
“滯留不動”也是一些虎地貓的寫照。校內中式庭園常有貓兒聚集,劉克襄稱羣居在此的貓為“余園集團”。牠們在園中徜徉,在牆頭打盹,在池邊曬太陽,生活看似寫意,可是作者察覺到“池塘邊展現過度擁擠的孤單,虎地貓在這兒明顯自我退化”。貓兒日復日蹲守在善心人放食物的地方,“每隻醒來就是在等吃,吃飽了便睡”,失去活力,不再好奇。由於進食時老是共用數個淺紙盤,虎地貓易得傳染病,沒有主人悉心照顧,只能拖着病軀苟延殘喘,時候到了,便找個隱蔽處躲起來,獨自從這個世界消失。
身處如此苛刻境況,無論是越南船民抑或虎地貓,迎來新生命實在是憂多於喜。在〈虎地〉最後一節,西西藉着一名禁閉營護衞員的獨白抒發感慨:這些年來難民營裏“就生下了五千多個嬰孩,平白又添了幾千小難民”。《虎地貓》裏,劉克襄發現母貓黑斑時常躲在下水道,原來是懷孕了。他雖盼望遇見黑斑的幼崽,但又不無憂慮:“只是迎接牠們的地面,恐怕會是更加嚴峻的環境。一個白亮的可怕世界。”
越南船民離鄉背井,虎地貓遭主人拋棄,兩者都離開了原來熟悉的地方。在劉克襄眼中,虎地貓曾被人豢養,跟大自然有了距離,“回不到那最原本的社會”,儘管“繼續和人保持一緊密的連結,但某一程度又疏離了”。這用來形容離羣漂泊者進退兩難的窘境,也十分貼切。身在異鄉,無依無靠, 命運往往繫乎主流羣體的態度。幸而這兩部作品裏的人物,一言一行皆流露惻隱之情,讓讀者在被迫直視冷酷現實之餘,仍可感受到人世間幾分暖意。
在〈虎地〉末節,護衞員談起越南船民時,雖有提及他們對香港造成經濟負擔,卻未有心生怨恨,反而充滿憐憫:“活生生的人哪,怎能把船拖出公海去,讓活生生的人都死在海上。”護衞員甚至不介意失去工作,但求船民早日安居。他豁達地說:“我寧願所有的難民營都早點關閉,所有的難民都有地方收容。”
據《虎地貓》所述,嶺南大學有很多愛貓之人,包括學生、行政人員、清潔工、護衞。他們定時放置貓糧,更有人帶病貓看獸醫。作者雖自言“習慣以自然觀察的角度”,冷靜客觀地記錄觀察所得,可是當發現遭棄養的幼貓整天哀嚎,還是破例給牠買了罐頭。凡此種種,讓我們看到人性溫暖善良的一面。
在〈虎地〉篇末,西西透過故事人物,闡述“虎地”與 “苦地”的聯想:
……(鐵絲網)真是一件奇異的東西,連你,連我,也好像給它圍在裏面了。所有的人站立的地方,都是鐵絲網圍着的小小的一片苦地啊。
……(鐵絲網)真是一件奇異的東西,連你,連我,也好像給它圍在裏面了。所有的人站立的地方,都是鐵絲網圍着的小小的一片苦地啊。
或許憑藉一點善念,就能穿透人與人之間那道鐵絲網,使苦地化為樂土,讓飄零者暫得安身立命之所,就像劉克襄筆下那隻在屋頂上翻露肚皮、舔毛的貓,飽足自在,得享片刻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