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士人胸懷經世濟民的抱負,向來學而優則仕。然而,當為政者昏庸無道,未來一片黯淡,讀書人又該如何自處?孔子有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出仕還是隱逸?且看商朝的伯夷和叔齊、三國時期的阮籍、元朝的張養浩如何抉擇。
伯夷和叔齊是商朝孤竹國王子,孤竹君生前屬意立三子叔齊為新君。父親死後,叔齊認為依禮應由長兄伯夷繼位,伯夷卻以父命難違為由而拒絕。兄弟互相推讓,先後離開孤竹,欲投奔西伯姬昌。誰知到達周國時,姬昌已病故。兩人見其子武王正載着其靈位發兵伐紂,於是拉停馬匹勸諫說:“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將士勃然大怒,揮刀就想把這兩個胡言亂語的老頭子給砍了,幸得姜太公在旁說項,兩人才得以活命。不久武王滅紂,建立周朝,天下莫不歸服,伯夷、叔齊卻引以為恥,不食周粟,隱居於首陽山,採薇充飢,最後雙雙餓死。
史書記載商紂王殘暴不仁,武王伐紂是順應天道,人心所歸,而周武王的兒孫也的確開創了成康盛世,可是伯夷、叔齊“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堅持以暴易暴非君子所為,寧願餓死深山,也不踏足他們眼中的無義之地。司馬遷有感於“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把二人事蹟冠於《史記》七十列傳之首。不過,他們這種螳臂當車式的孤勇,並非人人欣賞。三國魏文學家阮籍作《首陽山賦》,批評伯夷、叔齊連生死也不顧,卻偏執於褒貶譭譽;如果真的不求聞達,何必多有言辭?與其滿懷憤激,不如無所欲求,清虛自守。
阮籍位列竹林七賢之首,《晉書》形容他“本有濟世志”,無奈當時正值魏晉權力更迭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何晏、夏侯玄、嵇康……一個個良才俊彥被捲入曹魏與司馬氏之間的權力鬥爭,慘成刀下亡魂。阮籍不想同流合污,但因亡父屬曹魏陣營,自己又才名在外,成為兩方極力拉攏的對象。阮籍無奈入仕後,整天縱酒談玄,淡泊名利,奉行“大隱隱於朝”之道。
阮籍性格充滿矛盾。他一方面蔑視禮法:無視當時“嫂叔不通問”的禮教大防,主動與歸寧的嫂子話別;在酒館喝得酩酊大醉,便大剌剌地躺在貌美的老闆娘身旁;聽聞有才色雙全的佳人香消玉殞,即使與其父兄素昧平生,也上門慟哭哀悼。另一方面,這名任誕不羈的狂士在政治上卻十分謹慎,從不談論時事、臧否人物,說話玄之又玄。其摯友嵇康說他“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
身處險惡的政治漩渦之中,“清虛以守神”終究只是奢望。阮籍常獨自駕車漫行,行至盡頭,便“痛哭而返”。權臣當道,壯志未酬,既無意仿效伯夷和叔齊伏節死義,就連披髮入山也成妄想,除了途窮而哭,抒發鬱悶憤懣之情,還能如何排遣?景元四年,阮籍被迫為野心勃勃的司馬昭寫《勸進表》,寫畢後不久便鬱鬱而終。
十三世紀,蒙古鐵騎入主中原,綿延三百多年的宋朝黯然落幕。在重武輕文、歧視漢人的元代,有一位漢族文人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追封為濱國公。這個異數便是發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聲千古喟歎的張養浩。
張養浩勤政愛民,官拜監察御史後,更是彈劾不避權貴。其《牧民忠告》、《風憲忠告》、《廟堂忠告》皆為後世仕宦案頭必備。張養浩為官多年,厭倦了宦海的齷齪和虛偽,遂罷官而去。他隱居濟南老家八年,與青山綠水為伴,筆下詩文散曲盡顯愉悅之情:“雲霞,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雲山也愛咱。”朝廷多次徵召,都不為所動。
張養浩雖然高唱“說着功名事,滿懷都是愁,何似青山歸去休。休,從今身自由”,但在百姓受災時,還是挺身而出。天曆二年,關中大旱,飢民相食,朝廷任命他為陝西行台中丞。這次他沒有推辭,立即上任前往賑災,四個月間,吃住皆在公署,夙興夜寐,救濟災民,結果積勞成疾,卒於任上。史籍記載:“關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士大夫因性情所至,形勢所迫,或以死明志,或縱酒佯狂,或徘徊於山林廟堂之間,示範了何謂匹夫之志不可奪。歷朝史冊滿紙爾虞我詐,腥風血雨,尤幸仍可看見這些特立獨行之士偉岸的身影。他們高風亮節、一片丹心,在浩瀚史海裏散發柔而不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