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人的期盼中,小寶寶帶着哭聲降臨人間。這些粉雕玉琢的娃娃是育嬰室護士口中的308C、312D,直到又喜又憂的父母把寶寶抱在懷裏,輕喚其名,小生命才真正擁有自己的身分。
名字,是父母送給子女的第一份禮物。人生於世,有如俠士仗劍江湖,必須有個響噹噹的好名,方能行走四方。對於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第一印象往往來自名字。“秉仁”令人想到敦厚有德的君子,而“曉蘭”則可能是個清雅秀氣的姑娘。不過,名字讓人浮想聯翩,對其主人來說也是一種壓力。《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翠山,自從得到“銀鈎鐵劃”這個外號後,生怕名不副實,於是潛心苦練書法。
張愛玲在《必也正名乎》一文中說過:“為人取名字是一種輕便的,小規模的創造。”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日趨成熟,創作彷彿變得毫不費力。簡單發送幾個指令,須臾之間聊天機械人即可匯出數百個起名建議。然而,取名字不光是一種創造,更是一份祝福。所謂心誠則靈,假手於人工智能,始終有點兒戲。於是,為人父母者即使平日看不了幾頁書便夢會周公,也開始老老實實地翻開字典,追古溯源,了解字詞的緣起、涵義和文化象徵,認真程度恐怕連文字學家也瞠乎其後。如此煞費苦心,往往瓜熟蒂落,甚至到寶寶滿月了仍猶豫不決,不得不掏錢延後辦理姓名登記手續。
名字要優雅脫俗,引經據典應是穩妥做法。詩人白居易名字源出《禮記•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意為君子安居現狀以待天命。翻譯家許淵沖之名出自老子《道德經》第四章:“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有些父母則愛用偶像的名字給寶寶起名,以示景仰,更期望小寶貝長大後同樣優秀。宋代詞人秦觀的父親在太學讀書時,結識了同窗王觀,仰慕其才,便為兒子取名“觀”。秦觀後來不負父親期許,寫下不少佳詞妙句,時人把他和王觀合稱為“二觀”。此外,以出生地起名也十分常見。梁廷煒屬故宮博物院最早一批工作人員,抗戰時期,他和兒子押運故宮文物南遷,沿路出生的孫兒孫女──峨生、嘉生、金生、寧生、燕生──皆以國寶所到之地命名。這也可算是“就地取材”。
取名時,連名帶姓一同構思,另有一番趣味。明朝巨富安國生七子,名為如山、如磐、如石、如岳、如京、如岡、如陵,一家子穩穩當當。作家陳若曦丈夫姓段,她從街頭標語“鍛煉身體,保衞祖國”取得靈感,為長子取名為“段煉”,期望他認真生活。這些都是與姓氏相配的好名字。反之,若一時不慎,名字與姓氏構成滑稽的歧義詞或諧音詞,可就大事不妙了。電影《九品芝麻官》中,主角向“吳廣德”、“吳好緹”兩兄妹請教大名的情節,令人忍俊不禁。這些名字在虛構情節出現,或可博得觀眾一粲,但用於現實生活,說不定會令孩子終身蒙上陰影。因此,在力求名字平仄諧協、鏗鏘悅耳之餘,恐怕也要連名帶姓反覆多唸幾次,以免孩子淪為笑柄。
不少人相信,姓名影響一生運勢。有謂“姓名二三字,好壞一輩子”,父母想到孩子一輩子的禍福,可能繫乎一二字的抉擇,自然不敢怠慢。有人不惜一擲千金,厚聘精通術數的高人為孩子取名,視乎命中五行所欠所缺,用名字來補足,化凶為吉。姓名吉凶這回事,作家簡媜看得豁達。她在散文集《紅嬰仔》寫下替兒子命名的感悟:“名字,亦是世間相之一,可執可不執,執時若五花大綁,不執則自在逍遙。…………用中文名字的光是兩岸三地十三億,…………這麼多名字,吉能吉到哪兒,凶又凶到何處呢?”她按自己心意,為兒子取名“姚遠”,希望他“這一生走得天寬地闊,從他手中抖開的路,能高能遠”。
名字這個世間相,執還是不執,不妨看看這段軼事再作判斷。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上海有個姓張的女孩小名叫“煐”,因父親反對而不能上學。張太太背着丈夫替女兒報讀小學,填寫入學證時,覺得“張煐”聽起來不甚響亮,於是暫用洋名“Eileen”音譯,填上“張愛玲”三個字。張愛玲說自己的名字惡俗不堪,卻因為母親留下的這段回憶而始終不願改掉。
莎士比亞說:“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正為孩子起名搜索枯腸的父母,或可從張愛玲得到啓迪:人生順逆,從來無關名字雅俗。與其說名字是個護身符,助人趨吉避凶,倒不如說是份見面禮,印證舐犢情深。這份不帶目的、不求回報的禮物,如同父母的恩情一樣,在悠悠歲月中與我們相依相伴,同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