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終於開幕,大家都翹首以待,準備見證運動員突破自己,成就輝煌的一刻。人生何嘗不是如此?辛勤耕耘、揮灑血汗以後,有成功,亦有失敗;收獲了掌聲,也夾雜了一些噓聲。再刺激的比賽也有結束之日,再精彩的人生也有落幕之時。不同的是,我們確知奧運哪天閉幕,卻無法預知自己何時謝幕離場。
人總是對新生欣喜若狂,對死亡諱莫如深。秦始皇橫掃六國,一統天下,叱咤風雲,病重時“惡言死,羣臣莫敢言死事”。即使是孔老夫子,遇到弟子問及百年之事,也繞過話題:“未知生,焉知死?”不過,總有人反其道而行,孜孜不倦地探討人的最後歸宿。莊子認為“萬物一府,死生同狀”。春來花開,秋來花落,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也逃不過這個定律。莊子知行合一,說到做到。縱然妻子去世,他想到生與死不過是生命形態的變化,猶如四季更替,便不再痛哭流涕,隨之鼓盆而歌。談及個人身後事,他願以“天地為棺槨”,也不介意自己成為烏鳶螻蟻的食物,歸於自然。
人即使能夠坦然接受死是生的一部分,仍不免有所牽掛。李白《行路難•其三》曰:“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詩句引用了“華亭鶴唳”和“上蔡蒼鷹”兩個典故。前者說的是西晉陸機遭讒遇害,行刑前慨歎再也聽不到故鄉華亭鶴鳴之聲;後者則指秦相李斯被腰斬前,難捨昔日在老家上蔡與兒子帶着黃狗蒼鷹出門獵兔的溫馨時光。
曠達如蘇軾者,面對天人永訣,同樣難以割捨。元豐二年,蘇軾因詩文涉嫌謗訕朝政而被關進御史台大獄。他在獄中等待最後判決,陰差陽錯下以為大限已到,遂提筆寫下訣別詩,與胞弟蘇轍相約“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亦對留下貧困無依的妻兒表達愧疚之情:“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獄中寄子由二首》)
蘇軾與陸游詩風相近,並稱“蘇陸”。然而,兩人走到人生盡頭,心中所牽所掛,不盡相同。陸游有愛國詩人之稱,一生力主北伐抗金,更曾投身軍旅。這位耄耋老人臨終之際,最大的遺恨是未能驅除金兵,親睹河山光復:“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他囑咐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
在生死關頭,有人憑詩寄意,有人借曲抒懷。魏晉名士嵇康才華橫溢、龍章鳳姿,為竹林七賢之首。七賢中的山濤讚歎道:“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嵇康蔑視權貴,雖身處亂世,也沒有選擇明哲保身,最終被司馬昭所殺。據《世說新語》所載,嵇康臨刑前神色自若,索琴彈奏一曲《廣陵散》。行刑在即,他沒有控訴,也沒有求饒,只歎“廣陵散於今絕矣”。言罷,泰然赴死,給世人留下嵇琴絕響的典故。
這些歷史名人走到生命最後一刻,或不捨眷屬親情,或記掛家國天下,或惋惜曲樂失傳,沒有一人執着於物質、金錢、名利、權力。德國哲學家海德格提出“向死而生”的觀點:人生在世,每分每秒都在邁向終點。對死亡保持警醒,確切感受生命正在倒數,或許更能令人明白,生命中哪些人和事才最重要。蘋果公司聯合創辦人喬布斯正是如此。他曾說過,多年來每天早上都會對鏡自問:“如果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天,還要照原本打算那樣過嗎?”如果連日的答案都是“不”的話,他就知道應該做些改變了。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Horace)認為生命短暫,稍縱即逝,人應活在當下,對擁有的一切心存感激。他在《書信集》(Epistles) 寫道:“把每一天當作生命最後一天,往後每刻都心懷感恩。”智者之言經歷千年,至今依然發人深省。我們最初無法選擇是否踏上這個叫“人生”的舞台,但如能把每一天活成最後一天,也許在曲終人散的時候,就能不留半點遺憾,從容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