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世界局势动荡,战事如箭在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日本东京芝公园的红叶馆拉开序幕,这是一局注定名垂棋史的旷世之战,对战双方是本因坊秀哉名人和木谷实。棋赛由后来有昭和棋圣之称的吴清源担任解说,著名作家川端康成以特约记者身分采访,在报上连载了六十四篇观战记。
十多年后,川端康成仍对这场棋赛印象深刻,把当年撰写的观战报道改写成纪实小说《名人》。小说中,除了木谷实化名“大竹”,作者本人改称“浦上”外,其他人物都用真名。该书不只写棋局,也写人性、棋道、文化,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
所谓“名人”,并非指知名人物,而是日本围棋界至高无上的荣誉称号,代表棋坛第一人。当时的名人属终身制,同一时间只有一位,若当代无人能担此盛名,则虚位以待。四百多年间,日本围棋史上总共只有十位名人。第二十一世本因坊家督秀哉自一九一四年即位名人后未尝一败,有“不败名人”之称,地位之高无人能及。一九三六年,秀哉宣布引退,并将“本因坊”的名号转让给日本棋院,名人制度亦自此废除终身制。为此,日本棋院为秀哉安排了一场告别赛。消息一传出,举国轰动,全国高手争相竞逐与秀哉对局的殊荣。经过一年多选拔,有“怪童丸”之称的七段棋士木谷实技压群雄,成为本因坊秀哉最后一盘棋的对手。
川端康成笔下的秀哉是棋道宗师,他“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最终为围棋殉身。他身高五尺,体重不足七十斤,瘦弱得像个发育不全的孩子,连服药也只能用十三四岁孩子的分量,下棋时却是另一个模样。川端这般形容他:“在棋盘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量。”秀哉膝下无子,只有妻子陪伴在侧;生活枯燥乏味,不擅交际,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更时常发呆,凝望远空,“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在作者细腻的笔触下,笼罩老人身上的哀愁和寂寞,像山间袅袅迷雾氤氲弥漫开来。
六十四岁的秀哉名人拖着病躯,与如日中天的二十九岁天才棋士对弈。这局棋由六月开始,断断续续下了十四回,其间因秀哉心脏病发入院而休战近三个月。十二月四日,秀哉以五目之差落败。纵使不败神话在人生最后一局破灭,他始终泰然自若。
一年后,秀哉病逝。也许在秀哉败后抹乱棋子那一刻,他的生命之火便已熄灭。变革的巨轮已经转动,秀哉名人被后起之秀取代似乎是必然的结果。秀哉之死,昭示着传统的终结,以及无法阻挡的世代交替,带有浓重悲剧色彩。他的执着,他的顽强,他的精神,在失败与死亡之中升华。
《名人》恬淡平和的文字,让人想起飘渺悠扬的箫声,曲韵虽没有太大起伏,却能触动心灵,例如:“棋盘上不动的子,如同具有生命的精灵向你搭话一样;棋手放棋子的声音,仿佛响彻了宏大的世界。”文中的景观,不论是池中锦鲤、一场骤雨,抑或冬日背着柴禾的妇女,均巧妙烘托人物的心情或棋局的变化。
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悲悯和缅怀之情,与其说作者在描述棋赛,不如说他在谱写一阕挽歌,送别围棋传统精神的最后一位捍卫者,也在送别一个时代。作者慨叹现代棋坛不再讲究尊卑礼让,一切都按严格的制式规定,无形中贬低了围棋,侮辱了棋手的人格。然而,为求竞技平等,取消昔日名人比赛时享有的特权,不是更合乎棋道吗?
踏进二十一世纪,围棋界再次风起云涌——由英国DeepMind公司研发的围棋对弈程式AlphaGo战无不胜,各国顶尖棋士相继俯首称臣。棋士苦思冥想数小时的妙着,电脑运算几秒即可破解。假如人类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与人工智能匹敌,穷尽一生追求棋艺最高境界又有何意义?《名人》中,川端康成目睹秀哉抱病坚持对弈,也曾自问:“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他引用友人直木三十五对围棋的评论: “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对无价值;说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想到名人在棋盘面前瘦弱而伟岸的身影,把下围棋当做艺术品精雕细刻的精神,落败依然保持沉稳平和的风度,便会明白围棋的价值,或许从来不在于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