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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意

唐朝画坛发展蓬勃,绘画技法百花齐放,题材由人物延伸至花鸟山水。山水画主要分为两大流派,一是以李思训为首的“青绿山水”,另一是以王维为代表的“水墨山水”。前者以石青、泥金等颜料呈现色彩富丽、炫人眼目的金山碧水;后者则反其道而行,以水、墨为媒介,大幅削减图画用色。无论是苍翠欲滴的山林草木,抑或是虚渺若无的烟水云影,皆化为纸帛上的墨黑素白。

前人绘画,惯以墨线勾勒轮廓,再以石绿之类的颜料着色。王维认为墨的功用不止于此,他尝试在墨迹未干之际,再添新墨或水分,让浓淡互相渗透。墨汁与水在纸上融合时,两者比例不同,令墨色深不一,韵味意趣各异。这种纯以水墨渲染山水的画法,后来成为中国传统绘画主流。

王维曾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骤眼看来沉甸甸只有一片黑色的墨,实则丰富多变。唐朝画家张彦远也深谙此理,其著作《历代名画记》论述用色技巧,言“运墨而五色具”,道出以墨显色的奥妙。古人有“墨分五色”之说,指墨色有干、湿、浓、淡、焦五种变化,各种墨色运用得宜,自可捕捉物象意韵。只要细鉴水墨名作,不难领略此说之妙。北宋时期,文同的《墨竹图》细描倒垂竹枝,竹叶正是以浓墨为面,淡墨为背,灰黑相间,顿时远近层次分明。淡墨不仅画出幽竹梢头的翠绿枝叶,也可表现远离烦嚣的恬淡山水。明末清初画家戴本孝为了营造山川的寂静意境,往往“枯颖弄氤氲”,仅以淡墨枯笔描绘烟岚云岫那似有若无的朦胧景象。

五种墨色加上白色,便是“六彩”。为了绘画云蒸霞蔚、浪涌涛翻之景,画家或涂抹铅粉、蛤粉、白垩等称为“白粉”的颜料,或化繁为简,仅在画纸上留白示意。南宋画家马远和夏珪的画作皆以大幅留白见称。马夏二人的山水画构图颇为相似,甚少全景山水,只是局部绘出景物,置于半边一角,其余地方着墨不多,留下大片空白,看似空无一物,但又蕴藏万物。角落若有层崖峭壁,画幅上方不着墨处就是不带浮云的万里晴空;画中若有小船轻舟,周遭空白处则为不泛涟漪的一江静水。画家透过墨韵之黑与素纸之白,给人无限想象空间。

留白不仅宜于构景造物,对经历改朝易代的画家而言,也是抒情言志之举。宋末元初的郑思肖擅绘墨兰,兰花底部却无着墨,似是悬在半空。别人追问因由,他答道:“地为番人夺去,汝犹不知耶?”数百年后,明末清初画家萧云从画作《墨梅图》(现藏于香港艺术馆),枝节交错的梅花同样无土,与郑思肖笔下失根的兰花有异曲同工之妙。梅兰底下虚空素白,寄托着故国不堪回首之痛。纵然无地可依,梅兰依然姿态昂健,秀立挺拔,笔墨之间的淡灰薄黑,流露了画家拒绝与世浮沉的孤傲。

龚贤同为明末清初遗民画家,曾投身抗清事业,其后遁世隐居,寄情山水。他笔下少有疏梅幽兰,多为气势磅礴的层峦叠嶂。龚贤早年画风简约,多白描景物,鲜有渲染,也甚少以皴擦技法表现山水林石的纹理,令画作整体色调偏向灰白,遂得“白龚”之名。随着年纪渐长,他的积墨造诣愈加成熟,绘画景物时把墨色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反复皴擦、点染,作品逐步走向“黑龚”风格。即使是一株小树,叶子积墨也可多达七重。龚贤的后期作品色调以浓黑为主,通过铺排景物的黑白用色,画面非但没有阴沉冷峻之感,反而显得澄澈明亮。

龚贤认为“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判其黑”。即使是“黑龚”时期的作品,山石草木之间也有少许灰与白,反映大自然的光影明暗。为营造日照万物之象,山脊、石面等阳光可及之处,在画中呈灰白色;至于草木成荫之处,则会大加皴染,气息郁苍润泽。

近代山水画家黄宾虹曾说:“古人作画,用心于无笔墨处,尤难学步,知白守黑,得其玄妙,未易言语形容。”水墨画的精妙之处,只能心领神会。大家不妨到访艺术馆,细看长幅横披上的浓淡墨色,或能神游其中,静观万物。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荀子 • 劝学》

鸣谢香港艺术馆提供藏品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