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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
弦歌不辍
弦歌不辍

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呵──”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呵──”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鲁迅在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回想年少时跟随塾师寿镜吾读书的情景。老师摇头摆脑,读到“惊”、“漓”、“醉”等字还特意拉长腔调。少年鲁迅似懂非懂,也能从先生那自得其乐的样子,感受到文章的魅力。

丰子恺漫画
丰子恺漫画

让鲁迅数十年不忘的朗读声,是汉诗文的传统读法,包含唱、吟、咏、哦、叹、诵等多种形式,后来为免与现代朗读混淆,改称为“中华吟诵”,简称“吟诵”。吟诵者依字行腔,依义行调,结合个人体会,圆融流转地读出诗文,表达千般情致,或苍凉慷慨,或清越婉转,或沉郁激荡,或深邃悠长。千百年来,先生讲授诗文时,必先把内容吟诵一遍,再由学生循声合诵。“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中的“读书声”,就是吟诵之声。

清末民初的“新青年”大抵是最后一代读过私塾的学子。从他们回忆私塾生涯的著述中,我们仍能一窥昔日塾生吟诵的热闹光景。剧作家齐如山忆述自己在村塾读书的日子,十几个小孩扯开嗓子,一喊就是一天。郁达夫说过,外国人形容中国人读书和背书时“身体东摇西扫,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对他来说,读书是件乐事,因为一整天坐在书桌前,唯一的运动就是吟诵时死劲摇摆身体和放大喉咙高叫。赵元任回忆儿时念书不照平常说话的声音,而是打起腔来念,念的文体不同,调儿也不同。丰子恺也提过先生从不讲解经文意义,只让学生跟着他“唱”,其漫画把儿时“诵读斗高声”的情景描绘得十分生动。

为什么古诗文要吟诵出声?汉语是单音节语言,声调起伏有致,像一个个鲜活的音符。古人作诗为文,往往不是一笔笔写出来,而是一声声吟出来的。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陆游“锻诗未就且长吟”,鲁迅“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那是诗人墨客在一遍遍曼声吟哦,推敲诗句。珠玉之作,非吟诵无以见其妙传其神。俞平伯在《略谈诗词的欣赏》中指出:“当时之感慨托在声音,今日凭借吟哦背诵,同声相应,还使感情再现。反复吟诵,则真意自见。”

一九零五年,清政府废除科举,私塾日渐式微。西学东渐,课程加入数学、体育、常识等科目,教育更趋全面。国文课本也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加上白话文兴起,吟诵逐渐淡出课堂,遭人遗忘。吟诵,曾经像呼吸一样自然,是每个读书人的基本功。一代又一代士子通过吟诵识文断字,启蒙开智。然而,不过短短数十年,逾千年传统便濒临消失。朱自清在《论朗读》中分析指,多数学生既不懂欣赏古文旧诗词,又不能写作文言,主因就是“不会吟也不屑吟”。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赵元任、夏丏尊、叶圣陶、朱光潜等学者开始整理和研究相关资料,为恢复吟诵大声疾呼。然而,如果只知其事,不闻其声,吟诵只能永远留在故纸堆中,终将被历史淘汰。踏入二十一世纪,曾读过私塾或有家传的老人逐渐故去,抢救吟诵调的录音工作迫在眉睫。有些老人未及接受采访,便已作古;有些只学过诗词,不懂文赋吟诵。幸有学者排除万难,组织团队采录、整理吟诵调式,并编制古诗文吟诵教材,培训语文教师。在多方努力下,吟诵再度得到大众关注。

粤语有九声,较普通话保留更多中古语音,用来吟诵古诗文,更能体现其音韵之美。广东吟诵虽名列“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清单”,但知者甚少。为挽救粤语吟诵,有人四出寻访老先生,搜集硕果仅存的吟诵调,并从硕学鸿儒的讲学录音中找出吟诵片段,为之记录音谱;亦有人著书论述,并指导学生吟诵诗词。香港中文大学设立二十世纪香港粤语吟诵典藏网站,上载多位教授的吟诵录音,弥足珍贵;又每年举办“露港秋唱”古典诗词吟诵会,广邀名家学者吟诵词文作品。弦歌不辍,吟咏之声仍在香江回荡。

当代最负盛名的古诗词学者叶嘉莹大半生致力推广吟诵,自言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把自己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一个是把真正的诗歌吟诵传给后世。”相信只要愈来愈多人了解、关注、感受吟诵的魅力,这位期颐老人的心愿必能达成。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道德经》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