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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与瓦砾
明珠与瓦砾

一九四二年,日本深陷太平洋战争泥沼,国内文坛充斥着歌颂战争,宣扬军国主义的国策文学。这时候,老牌文学杂志《文学界》刊登了一篇与主流风向迥的短篇小说《山月记》。中岛敦这篇出道之作改编自中国唐代传奇故事《人虎传》,以大量心理独白探究人性之复杂幽暗,一经发表即轰动文坛,后来更编入高中课本内,好几代日本人都读过。

《山月记》讲述陇西郡李征由人变虎的故事。李征弱冠之年便进士及第,意气风发。少年郎恃才倨傲,不屑厕身稗官胥吏之列,挂冠而去,归家潜心写诗,欲以诗作流芳百世。数年后,他不但一事无成,连生计也成问题,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重返官场,屈膝于昔日瞧不起的同辈之下。李征终日为此郁郁寡欢,最后竟狂性大发,变成老虎。

关于李征沦为野兽的原委,《太平广记•李征》只说:“直以行负神祇,一日化为兽。”明代陆楫编纂的《古今说海•人虎传》为突出因果报应,加入李征作恶的情节:李征私通寡妇被识破,因而先下手为强,纵火杀人,最终招来恶果。中岛敦的改编则另辟蹊径,从人的内心寻找答案。

远山残月,白露为霜。李征仰天长嗥,虎目如电,獠牙似刀,浑身散发着百兽之王的气息。牠口吐人言,向路过的故友袁傪倾诉无尽的悲怆与悔恨:

深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自信有几分才华,不甘与瓦砾为伍。日渐避世离俗,心中自卑怯懦之自尊终在愤懑与羞怒中愈发张狂。世人皆为驯兽师,猛兽即各人性情。于在下而言,猛兽即是妄自尊大之羞耻心。彼乃猛虎,耗损己身,苦妻子,伤友朋,终令己外形变化至此,使之相符于内在。

深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自信有几分才华,不甘与瓦砾为伍。日渐避世离俗,心中自卑怯懦之自尊终在愤懑与羞怒中愈发张狂。世人皆为驯兽师,猛兽即各人性情。于在下而言,猛兽即是妄自尊大之羞耻心。彼乃猛虎,耗损己身,苦妻子,伤友朋,终令己外形变化至此,使之相符于内在。

在中岛敦笔下,使李征变成老虎的既非神明,也非天理,而是怯懦的自尊心与自大的羞耻心。他不甘平庸一生,却欠缺义无反顾追逐梦想的勇气,结果徘徊在痛苦与迷茫之间,任由兽性恣意滋长,最终面目全非,沦为野兽。待他幡然醒悟,光阴已然虚掷,梦想终究化为泡影。李征趁人性尚未泯灭殆尽,把妻儿托付袁傪,然后对月嗥啸,遁入草丛,再不复见。

中岛敦家学渊源,祖父是汉学家,父亲和几位伯父也精通汉语,本人醉心于中国古典文学,对西方文学和哲学亦颇有心得,可惜一直怀才不遇,而立之年将至仍未有所成。中岛敦这段时期的诗作明显流露自我怀疑之意,深恐自己并非明珠之才。虽然一度失去自信,但他仍笔耕不辍。《山月记》发表那年,他三十三岁,作品接连获刊登,小说《光风梦》更成为芥川奖候选作品,备受瞩目。当他辞去正职,踌躇满志,准备全身投入文学创作之际,却遽然病逝,从出道、成名到殒落,不足一年。

中岛敦这部东方版《变形记》,借古人酒杯,浇尽古今失意人胸中块垒。世上如李征者大不乏人。年轻时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是颗明珠,即使一时遭遇挫折,也只是明珠暗投。直到一次又一次碰壁,撞得头破血流,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明珠,还是瓦砾?由此陷入种种自我折磨不能自拔,一辈子“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才发现青春已一去不返。

李征成虎后自省:“我却全然只为卑怯与怠惰之情左右,畏惧自身才短或遭暴露,厌烦劳苦付出。这世上论才能远逊于我,却肯潜心磨炼诗词,终成大家者大有人在。”世上固有因勤而成大家者,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成功的失意人却占大多数。北宋名相王安石从游褒禅山而未能尽探其幽妙一事,领悟到成功有三大要素:意志力、能力和外力。人称“拗相公”的王安石坚韧不拔、才华出众,仍无力藉变法革除积弊,可见一个人能否成功,除了天分和毅力外,还有种种外在因素,比如机遇和时势。与其纠结于明珠瓦砾之惑,不如勇往直前,享受逐梦的过程,无论结果如何,也可如王安石所言:“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有人说:人生有三次成长,第一次是发现自己不再是世界中心,第二次是发现再多的努力也是徒然,第三次是接受平凡后享受平凡。人生中重要的一课,是认清自我,与自己握手言和。英国诗人沙逊(Siegfried Sassoon)有名句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矛盾困惑之时,你会选择驯服心中猛虎,细细品味蔷薇的芬芳,还是任其吞噬自我,迷失在丛林草莽之间?

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版,代珂译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终南别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维《终南别业》